104.
第二天的行程强度增大了不少，我们的目标是抵达海拔2874米的大本营。
早上还是艳阳高照，中午就开始下雨，下午开始下冰雹。我们进入原始森林，豆粒大的冰雹落在冲锋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大家都低着头留心脚下，没有人有兴致说话。李南宇一直走在我的后面，我能听见他的鞋底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咯吱声。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们提前抵达了大本营。所谓大本营，不过是数十家小旅馆，提供简易的住宿。木制的小楼被划分成透风透雨不透气的小单间，每间有两张不到一米宽的小床。夜幕降临，山上的温度骤降，我把所有的保暖衣物都穿上，依然觉得冷，只好缩到单薄的被褥里瑟瑟发抖。
“宋词，下楼吃饭，餐厅里有火炉！”和我住一间房的女生催促我道。
“先帮我点一份炒面和一杯热可可。”我哆哆嗦嗦地说：“我还得做一做心理建设才有勇气起床。”
尼泊尔的餐厅上菜出奇慢，如果你点一份炒面，老板很可能先去菜园子摘菜，洗菜，切菜，再和面，擀面，最后煮面，一个小时后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山里的食物都是由人力或者马匹从山下背上来的，价格自然贵了不少，热水还要单独收费。
餐厅的火炉上吊着一个大水壶，散发出阵阵热气，各国徒步者们围坐在火炉四周，开始旁若无人地烘袜子、烘内裤、烘毛巾……
李南宇看上去像是刚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水滴顺着双颊滑落到下巴，勾勒出侧脸的线条。他察觉到我的注视，微微转头，我赶紧移开目光，假装对眼前大锅炉的构造很感兴趣，下定决心不主动和他讲话。
“你要拍照吗？”苏凡指着我手里的拍立得问。
“对，你可以来帮我打光。”
我拉着苏凡到厨房给这家的老老小小拍了一张合照，老板高兴地送了我一小碟苹果切片，这可是一份大礼，要知道菜单上也没有水果呀！
我们的向导小哥正坐在众人中间夸夸其谈，讲述他从一个背夫变成一个大学生（尼泊尔的大多数学院都提供管理学和社会学这两个非常没有实用性的专业），又从一个大学生变成一名加德满都优秀导游的故事，活脱脱一部励志史。他正在攒钱开一家徒步旅行社，已经注册了公司，再当两三年向导，他就能拥有自己的生意了。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轻人愿意做这一行？那是因为我们都有一个计划、一个想法！我们不是为了拿客人的小费才留在山里，来来回回走同一条路的。你看着吧，有一天，我会有自己的事业。”
为了这个理想，他已经在安纳普那山区里跋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想，许多年后，我依然会记得这个雪山寒夜，炉火映照下，这个年轻人脸上那种来日方长的光彩。从他的眼里，你可以深刻体会到大仲马的那句名言：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包含在这两个词里——等待和希望。
105.
徒步者们三三两两回房歇息了，我便得以抢占炉火边的一个好位置，暖融融的火光让我有些昏昏欲睡，不自觉便把脚越伸越远，直至热度透过厚厚的登山鞋底传达至脚心。
“什么味道？”突然有人问。
“不会着火了吧？”
“好像是橡胶的味道。”
“从炉子里传来的。”
然后，我发现自己一脚踏进了炉火的余烬里，鞋底已经烧出了一个大洞。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意识地道歉。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李南宇的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我故意不去看他。真是的，明明烧坏的是我的鞋，他又生什么气啊？
“抬起脚来，”苏凡看了看鞋底：“不能穿了。你有备用的鞋么？”
“有一双板鞋，不防滑。”
“有就好，”他叹了一口气：“将就着穿吧。”
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半夜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一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木质的隔板本身只是象征性的隔断，透过两块木板间的缝隙，甚至能看到完整的现场直播。
我转头看了室友一眼，她依然睡得很香，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一会儿又有了尿意，只好披上外套，悄悄拉开门，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卫生间里有人，我只好站在门外等着，一边腹诽着老外体力真好，一边忍不住琢磨在那么局促的空间里该如何施展拳脚……
“哗啦啦——”卫生间里传来一阵水声，然后门打开了，李南宇拿着手电走了出来，我愣了一下，没和他说话，侧着身钻了进去。
卫生间十分简陋，只有一个坑和一盆水，坑下面就是空荡荡的山崖，我没带手电筒，犹豫着不敢动作。
突然，门缝里透进了一道亮光，有人在门外为我打灯。
我哆哆嗦嗦地蹲了下去，下*体感受到夜风带来的阵阵凉意。
打开门后，果然看见李南宇手里举着手电筒，站在门口没有走。他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白色T恤，露出小臂上结实的肌肉。
我们对视了几秒，然后我胡乱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准备往回走。一转身，望着走廊两侧连成一片的木板，我突然就傻眼了——十几扇一模一样的木门，到底哪一扇通往我的房间？
李南宇也注意到了我的犹豫，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就把耳朵趴在门上，一扇一扇开始听，直到某扇门里传来压抑的呻*吟，我才自信满满地推开隔壁的门，转身关门的时候，还很放肆地冲跟在身后的李南宇扬了扬眉毛。
我保证，他的脸上出现的表情，足以让我笑上一整年。
106.
早上五点不到，我们就起床吃早餐，然后摸黑爬到PoonHill上看日出。
天地有大美，初阳撒向安纳普那群峰的那一刻，所有的攀登都变得值得。
在所有人都拿着相机“咔擦咔擦”时，我却静静地体会这一刻的肃穆庄严。我们总是试图捕捉最好的角度、最佳的光线、最合适的曝光补偿，却偏偏忘记了用双眼和心灵去感受。从什么时候开始，最美的风景都是通过相机的镜头看到的？
其实，记忆才是最好的胶片。
我穿着一双板鞋，下山时便一路摔跤，这种情况在下午变得更棘手。昨夜下的雪被先行的徒步者踩成了结实的冰，板鞋一踩上去就会打滑，站都站不稳。苏凡坚持让背夫帮我背着行李，又让向导小哥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走到下坡处，我的双脚更是无处可放，一挪步便控制不住地往下冲。眼看我动弹不得，向导小哥指着路两旁的巨大树根道：“那边的雪没什么人踩过，你从那里爬吧。”
树根盘旋在悬崖的一侧，歪歪扭扭的根系内盛满了新雪，能够为板鞋提供足够的摩擦力，只不过稍有不慎，便会滚下山崖。我盘算了一下，就算摔下去，也会被树枝挂住，应该摔不死，至多摔个半身不遂。下定决心后，我便对拿着我的手机和拍立得的苏凡说：“我的手机里的快捷号1是我哥电话，快捷号2是保险公司的海外急救电话，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麻烦你先打2再打1。”
苏凡忧伤地应道：“这里没有信号。”
“总不能困在这里吧，我还是爬吧。”我认命地说。
好在我身手还算敏捷，安全地爬下了这一段下坡。坡下有一家小餐厅，我们一人点了一杯热可可和一碗咖喱味方便面。
李南宇率先吃完，打开背包取出急救箱，从急救箱里掏出绷带和胶布，然后毫无征兆地走到我面前，示意我抬脚，然后往我的鞋底缠绷带，又用胶布固定了几片纱布。
我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明白他在做什么，不自觉地说：“那个，别浪费药品了，可以用卫生巾的。”
唉，我真是太没出息了，昨天晚上我还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要先理他的。
李南宇抬头看了我一眼，依然没说话。另一个女生在一旁附和：“卫生巾好！还吸水！”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我们又在纱布外面绑了一层日用卫生巾。
事实证明，这些防滑措施一点用都没有。
下午开始下雨，雪路变成了泥路，打滑得更加厉害。没走几步，卫生巾、纱布外加绷带就湿透了，变成了脚上的累赘，不得不全部取下来。背夫和向导一人抓着我的一只手，但遇见下坡路时，他们也扶不住我，如果坚持一起走，我们三个人都会摔倒。
“你的运气太不好了，”向导小哥对我说：“小环线的路况一直很好，但是最近山上的天气太恶劣了。”
在我又一次面临无处落脚的下坡路时，苏凡先行爬了下去，背靠着一棵大树站着，向我张开双臂，道：“宋宋，放开步子往下跑，我在这里接住你。”
“不行，万一她半路摔跤，滚了下去怎么办。”一个队友说。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泞的衣裤，觉得跑下去和滚下去也没有太大区别，于是便同意了。
我跑了一半便摔跤了，身体转了个方向，向着苏凡另一边的山崖冲去。
“宋宋——”
“当心——”
“趴下——”
那一刻，许多声音响起，但是我都没有听清。我感觉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双手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
然后，我稳稳地落入了一个怀抱。
因为速度太快，李南宇不得不跪在泥里减速，他的登山包刚好撞到崖边的大石头上，我们俩胆战心惊地停了下来。
我们拥抱了几分钟还是几秒钟？我不知道。我对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只是觉得这个拥抱真的很久很久。
雨声、人声混合在一起，回荡在耳边，但我只听见了他的声音。
在经历了数不清日子的沉默后，李南宇用一种低低的、无奈的声音对我说：“你怎么这么别扭？”
我没有吭声，把头深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鼻息里全是他的味道。
“尽给我惹麻烦。”
107.
我们整整走了十一个小时。
从海拔3000米到海拔1000米，从冰雪到雨水。
我整个人都仿佛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全是软绵绵的触感，只有掌心紧握住的那一抹炙热是真的。
我和李南宇都在泥里滚了一遭，下半身惨不忍睹，走在一起倒也很和谐。他的五指紧紧扣着我的手，我能清晰地辨别出他的每一道掌纹。停下来喝水或者绑鞋带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在一旁等待，待我起身后，递过来一个淡淡的眼神，我不自觉又把手伸出去，他便顺势抓住。
徒步的路上，这样的环节很常见，因而大家也没有觉得异样。然而，当脚下的路变成了平坦的石板，视野里出现点点灯火时，李南宇也没有放开的意思。石阶有些狭窄，这样的姿势便略显矫情了，我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结果被他更紧地握住，犹豫了几秒，我也慢慢地回握他的手。动作虽然微不可见，却着实意义重大，因为这意味着我从被他拽着走的被动状态变换为了主动的——听说大家都是这么称呼的——牵手。
边上有人咳嗽了一声，连向导小哥都上前来没话找话：“下次要注意啊，别再把鞋烧了，幸亏这次你朋友反应快。”
我扭头偷偷地看了李南宇一眼，他却一脸的波澜不惊。
刚走到旅馆门口，他就放开了我的手。
晚上九点半的时候，我们终于坐在了餐桌边，一人面前放着一杯热可可。因为长时间的体力消耗，大家都很沉默，盯着眼前的陶瓷杯发呆。
“宋宋，你想吃什么？”苏凡打破了沉默。
“啊？”灵魂出窍了一路，我这才意识到苏凡的存在，然后想起正是因为他，自己才会出现在喜马拉雅的这家小旅馆，我突然清醒了：“都、都行。”
“绿咖喱饭行吗？”苏凡低头看着菜单。
“行吧。”我随口应道。
“她不吃辣。”李南宇突然说。
苏凡抬头看了他一眼，眸色很深，过了两秒才说：“我知道。”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只好端起桌上的热可可使劲灌，结果烫到了舌头。
晚餐端了上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炒面、豆子汤和油炸食品，对于饥肠辘辘的我们而言，味道相当不错。
由于时间已晚，大家也没有在餐厅多做停留，各自回房去了。
一回到我们歇息的小房间，和我一起住的女生就神神秘秘地问我：“宋词，李南宇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我不知道。”我实诚地说。
“我还以为你和苏凡是一对呢！这下好了，他们睡同一间房，晚上不得打起来啊？”
“他们睡同一间房？”我震惊地说。
“对啊！”她一脸兴奋地看着我：“你跟我剧透一下行不行，哪个是男一号？我可不想站错队。”
“等我先当上女一号吧。”
我现在心乱如麻，不知道李南宇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转念再想到苏凡，只觉得心存愧疚，就好像拿了别人的糖，却没有对等的礼物可以回赠，平白无故生出了一份亏欠。
夜凉如水，我下楼让老板烧了一壶热水，意外看见苏凡依然坐在吃晚餐的位置上，面前换了一瓶尼泊尔当地产的啤酒。
“‘绿野仙踪’禁酒。”我走过去提醒他。
“还不睡？”他避开了我的话题，轻声问道。
“马上就睡了。”我喝了一口热水，温暖的感觉流向四肢百骸。
“一直是他吗？”苏凡突然转过头来，声音有些沙哑。
“苏凡——”我不知所措地应道。
“他喜欢你吗？”
我沉默了。
“他有过任何回应吗？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吗？他给过你机会了解他吗？”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道：“很晚了，我先上去睡了，晚安。”
我转身向楼梯走去，没想到在楼梯口碰见了李南宇，他居然只穿着一件短袖。
他先开口解释道：“我下来找苏凡。”
“哦，”我有些慌乱：“那——晚安。”
“晚安，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