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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一程风雨一程路(下)(1 / 1)

108.

最后一天的行程很轻松,下午三点不到,我们就回到了博卡拉的旅馆。

因为马上便要踏上返程,女生们便结伴去买纪念品。一个男生蹲在我们拎回来的大包小包前面,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千万不要相信女人说的‘随便逛逛’,她们说的明明是买几张明信片,结果——”他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一摸就掉绒的围巾、缝大会掉钱的包包、明显不是当地产的水果干、不知是哪家传说里的小神像、中国制造的油画印刷品,天啊,这是头油吗?一群小败家子,你们是嫌自己头发不够油,还需要再抹一层么?”

“要你管!”一个女生一把将战利品夺回来。

“我跟你说,我们中国男人的审美不是这样的,快把那瓶头油扔了!”男生坚持道。

李南宇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他们斗嘴,然后转头问我:“你买了什么?”

“我真的只买了明信片!”我举起手中的明信片给他看。

李南宇“噗嗤”一声笑了,打量了几眼我手里的明信片,问:“给自己寄的?”

“嗯。”我点点头。那张明信片上歪歪扭扭写着女生们的搞怪留言,比如“情定喜马拉雅”、“期末全过”等等,连书店收款的大叔都加了一句“Tothisbeautifullady:WelcometoNepal(致这位美丽的小姐:欢迎来到尼泊尔)”。

“我也给你写一句吧。”他说。

“你想要用什么颜色的笔?绿色的?黄色的?哦,还有荧光的。”

“都行。”

结果,他居然挑了一支粉红色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南宇的字迹,笔锋流畅而饱满,而且,竟像女孩子的字迹一般,带了几分秀气。

他把明信片递还给我,我道了声谢,低头认真地端详。

那行一本正经的粉红色字迹写着:“宋词同学,幸福快乐,前途光明。”

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吃晚饭。大多数人明天便要返回加德满都搭乘回国的飞机,还有几个人打算跨过边界去印度旅行,消磨春节假期。

“加个微信好友吧!”旁边的一个男生对我说。

“我没有诶。”虽然对这款新应用早有耳闻,但我一直停留在Q*Q时代。

“你的手机可以联网么?我帮你下载一个。”他说着拿过我的手机。

折腾了半天,我终于把在座的队员都加入了好友列表里,除了一个人。

“阿南,加个微信呗。”

“我没有。”他无奈地笑笑:“我一直都不怎么用社交软件。”

对于他只用邮箱的刻板,我深有体会,真不知他是如何熬过那些思修、军理、马原、毛概课的。

“我也是刚刚下载的,”我一脸谄媚的笑:“界面很友好,你试试呗!”

“你帮我下载吧。”他直接划开解锁屏,把手机递给我。

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他的秘密,但我依然留心着各处细节——壁纸是自带的,各类APP只占据了两页,屏幕上没有贴膜,机身上也没有外壳,却看上去像新的一样……他还真是不喜欢玩手机。

我一气呵成完成下载软件、申请账号、发送邀请三个步骤,看到好友列表里出现“宋小词同学”,我心满意足地笑了,并开始意淫其他人看到他微信里的唯一联系人时,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一分钟以后——

二十一条好友申请——“沈泽淼申请成为您的好友”、“茜茜申请成为您的好友”、“李冬灵申请成为您的好友”……

分别点击接受后,数条信息跳出:

沈泽淼:“恭喜啊,进入信息时代。”

沈泽茜:“阿南哥!你居然有账号!要不要视频?我们家的旺财刚刚生了一窝小旺财!”

李冬灵:“喜马拉雅怎么样?”

我抬眸征询他的意见,他耸了耸肩,意思是你看着办。

于是,宋小秘一条条回复:

发送给沈泽淼:“谢谢。”

发送给沈泽茜:“不方便。”

发送给李冬灵:“美不胜收。”

109.

加德满都飞中国大陆的航班多为联程机票,在拉萨或者昆明转机。我和李南宇及其他两个女生乘坐同一班东航的飞机到昆明,苏凡及另外三个队员乘坐更早的一班国航飞机前往拉萨。

我倚在门上,看着他们往出租车的后备箱里装行李。那晚之后,我和苏凡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他依旧习惯性地坐在我的身边,但很少开口说话。他越是不动声色,我越是感觉尴尬。

“大家再见!”先走的几个队员打开车门,向我们挥了挥手。

“一路顺风!”我也冲他们挥手,眼睛却盯着苏凡。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嘭!”一声,车门关上,我目送着出租车远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分钟后,车又开回来了,一个队员跳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哇啦哇啦地喊:“我的护照还放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

我忍俊不禁之时,看见苏凡也下了车,他和我四目相对了几秒,然后缓步走到我的面前,开口道:“对不起啊,宋宋,那天我太嫉妒了,才故意用话激你。”

“对不起,苏凡。”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他,然后被他毫无征兆地一把抱住。

“哇哦——”我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起哄声。

“再见了,宋宋,祝你幸福。”他声音低低地说,然后迅速地放开我,温柔地笑了笑,转身大步走开。

几个小时后,我又回到了特里布万机场,换登机牌、托运行李、出境、安检,然后等待起飞。

我们几个人的位置是分开的,也没有费心再去调换。我的身边坐着一位优雅的老太太,看上去有五六十岁了,礼貌地向我打招呼:“来尼泊尔徒步吗?”

“是的。您是南方人吗?广东人?”我对她的口音很好奇。

“我是日本人,”她换成英文说:“嫁到了尼泊尔。”

“天啊,您的中文说得真好!”

“我在大学里主修的是汉语言文学,三十年前在复旦大学做过交换生。”她笑意盈盈,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后来为英文通讯社做过战地记者。”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勾勒出半个世纪的波澜壮阔。

起飞的时候,她指着远方的一抹洁白对我说:“看,那就是珠穆朗玛。”

“好想登一次珠峰,”我叹气道:“可是我的体力不行。”

她拍拍我的手,笑呵呵地说:“年轻人,你的日子还长呢!”

110.

我们刚落地,就被告知由于昆明大雾,今晚的所有航班停飞。

候机厅的乘客们暴动了,只要见到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包括清洁工,便抓着不放,大声嚷嚷一通:“我要赶回家过年的!我付了机票钱!你们什么意思啊!让你们的领导来!”

“不是我们不想飞,是天气情况不允许,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机场负责人无力的解释被淹没在一片讨伐声中。

“我要去告你们!”

“为什么不能飞?全中国都能飞,为什么就你们不能飞?”

地勤人员送来了一些饮料和点心,十分钟内就被抢光了,一个秃顶大肚子的男人一边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一边指手画脚:“不要拿吃的来忽悠我们!我们要回家!”

“就是!我们要回家!”立刻有一整个旅行团的人跟着附和。

李南宇拦住一位工作人员询问:“确定今晚不能飞了?”

“根据天气预报,明天上午也不一定能飞。”

“今晚会安排酒店吗?”

工作人员扫了一眼闹哄哄的人群,为难地说:“尽量吧。”

“明天下午能飞吗?”李南宇接着问。

“我们尽量安排航班,但是明天是大年三十,大部分航班已经满员,希望您理解。”

“好的,谢谢。”

李南宇招呼我们几个人过去:“我们先出机场。”

“不等了?”我问。

“今晚应该是不能飞了,机场附近的出租车和酒店都有限,趁大多数人还滞留在这里,我们先找地方住,否则一会儿就得抢了。”

机场附近有许多民宿改造的旅馆,提供接送机服务,供隔夜转机的旅客休息。

“身份证。”前台小妹凶巴巴地说道。

“两个双人间。”李南宇说道。

我正在纳闷两个双人间怎么睡,前台小妹就说:“只剩一间大床房了,今天的客人特别多。”

“就要一间房。”李南宇掏出身份证。

“房费228,押金300,洗漱包单算。”

“现在还有吃的吗?”李南宇看了一眼墙上贴的招牌菜:“我们还没有吃晚餐。”

“厨师放假回家了,正月十五以后才回来!”前台小妹向后一挥手:“还有三盒泡面!”

于是,我们三个女生一人捧着一盒老坛酸菜面坐在床上,李南宇则坐在床边的睡袋上。

“你要来点吗?”我把泡面递给他。

“你吃吧。”

“好女不过百,我简直是在作孽啊!”边上的女生感慨道。

“我现在可没心情关心体重,”另一个女生叹了一口气:“我只关心我能不能赶上年夜饭。”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给家里打电话,赶紧掏出手机。我爸一听就崩溃了,嚷嚷着要找车钥匙:“老爸来接你!”

我妈在一旁骂他:“接你个鬼!昆明多远啊!哎呦,我就叫她不要去什么穷乡僻壤,她非要去,现在好了吧,过年都回不来!你妈肯定又要说我太放纵她,也不好好管管……”

“宋宋啊,你明天能回来吗?”我爸问。

“航空公司应该会帮我改签到下一班飞机。”我安抚他道。

“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啊!”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的时候,另外两个女生搭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飞往北京的航班被安排在下午两点,而飞往福州的航班则一直没有通知。

“我改签到厦门行吗?”我跑到柜台去问。

“没位置了。”

“泉州?武夷山?沙县?”

“昆明没有航班到这几个地方。”

我爸在电话里跟我商量:“下大雪,高速封路了!我让你哥托关系,看看有没有火车票。”

“坐火车肯定赶不上年夜饭,”我哭丧着脸说:“还不如改签明天的航班。”

“说得也对,”我爸道:“你先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其实我不急,急的是我爸,他每过十五分钟就给我打一个电话,一直打到我的手机欠费停机。

大年三十,中国移动总是抢在所有人前面第一个问候我。

“年夜饭对你那么重要吗?”一直坐在边上的李南宇转头问我。他已经换了登机牌,但为了陪我,一直没有去安检。

“当然重要啦!”我说:“你没看新闻里报道的,站也要站回家,走也要走回家吗?”

机场广播开始循环播放:“从昆明飞往北京的MU5880航班开始登机,请乘客到20号登机口登机。”

“阿南,快去安检!”我催促他道,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他看了我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手中的手机就开始震动。我瞥了一眼屏幕——“筱遥来电”。

韩筱遥,这个我不曾提起、假装忘记的名字。

“喂?”他接起电话。我听不见听筒里的女声,只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应答。

“还在昆明……嗯,昨天大雾,航班取消了……”李南宇说着,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不一定能回……我就不过去了,你们自己吃吧……到时候再说吧……就这样……新年快乐。”

他挂断电话,转头看我。

我也看着他,一时语塞,感觉眼睛蒙了一层雾气。

他掏出登机牌,利索地对半撕开,接着将碎片叠在一起,再对半撕开,然后,起身扔到垃圾桶里。

“你在做什么……”我目瞪口呆地说。

“走吧,我带你去吃年夜饭。”

111.

我爸给我充了两百块钱话费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我把机票改签到了大年初一。

“你给爷爷奶奶还有阿公阿嬷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我爸说。

于是,从长水机场到昆明市区的一路,我都在听几个老人家絮絮叨叨。

“昆明有什么地方玩?”李南宇问司机。

“石林、滇池、西山,多的是地方玩!”司机师傅应道:“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再去吧!我拉完你们这单也要回家吃年夜饭啦!”

“明天我们就走了。”我叹了口气:“两次来昆明,竟然都是路过。”

“昆明有什么特色菜吗?”李南宇又问。

“过桥米线咯!”

结果,我和李南宇坐在一家24小时的肯德基餐厅里,纠结着要不要点全家桶。

“我们两个人喝不完三杯可乐,”我说:“而且,我只喜欢玉米棒和香辣鸡翅,不喜欢土豆泥。”

“没关系,剩下的我吃。”李南宇很认真地研究菜单:“骨肉相连是什么?”

“肉串。你要圣代吗?”

“不要了,我喝可乐吧,你不是说有三杯吗?”他应道。

“你是不是从来没吃过洋快餐啊?”端着餐盘找座位时,我随口问他。

“小时候家里管得严,不让吃,后来自己也不想吃了。”他拿起一串骨肉相连,咬了一口。

“怎么样?”我笑嘻嘻地问。

“不错。”他抬头看我:“怎么这么开心?”

“有吗?”我赶紧把四溢的笑容收敛起来

吃完这顿年夜饭,我们一边打着嗝一边找酒店。

“只剩一间高级大床房了,888一晚,押金1000。”前台小妹查询系统后告诉我们。我和李南宇已经找了好几家酒店,只有这一家有空房。

“走吧。”他沉思了几秒钟,带着我走出了酒店。

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仰头看着夜空中徐徐绽放的朵朵烟花,没话找话地说:“真漂亮啊。”

“你想放?”李南宇突然问。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要是不想睡觉,那就放吧,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他招手拦了一辆夜班的出租车,道:“师傅,找个卖烟花的店,再把我们拉到一个能燃放烟花爆竹的地方。”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要干什么,心跳突然开始加速。

原来老掉牙的情节都这么感人啊。

司机师傅把我们放在一个没什么人的街心公园门口,又留了电话,让我们有需要再打电话给他。

“我不太会弄这些东西。”李南宇蹲在地上开始研究:“北京一直不让燃放烟花爆竹。”

“把引线点燃就行。”我示范给他看,结果被一飞冲天的金色火焰吓了一大跳。

“你买的是什么烟花呀?”我问道:“不会是假冒伪劣产品吧?”

“不知道,我每样都买了一点。”他说着也点燃了一颗,这次的烟火满地旋转还会爆炸。

“我还是最喜欢小时候玩的这种。”我拿起两支细棍,点燃红色的纸头,细棍的一头立刻闪烁起莹白色的光芒。我挥舞着手臂,快速地比划出“阿南”两个字,问:“看——还能写字,你猜我写的什么?”

“不知道,”他的身影在银光中若隐若现:“是什么?”

“不告诉你!”我哈哈大笑。

没一会儿,四周的居民房里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声,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见他说:“新年快乐,小词。”

然后我大声喊道:“新年快乐,阿南!”

112.

事实证明,李南宇确实没什么放烟花的经验。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放光了所有的烟花,而且没有一种是能冲上天的那类。

“走吧,还能睡几个小时。”他对我说:“我睡地上。”

“那你多亏呀,每次付完房费还得睡地上。”我打趣他道。

好心的司机师傅又回来拉我们,前台小妹又对我们说了一遍:“高级大床房,888一晚,押金1000。”

进了房间后,我刚走到床边,李南宇立刻就把灯关了:“快睡吧,八点半的飞机,我怕你明天起不来。”

可是,四十分钟后,我还在床上翻来覆去。

“睡不着?”他突然开口。

“啊,你还没睡啊。”

“嗯。”

“我觉得脑子里有点乱。”我说:“我爸居然没给我打电话,肯定在打牌,我哥居然也没给我打电话,肯定在泡妞,我妈肯定在跟我大伯母抬杠,老人们肯定都睡了,给我的红包还藏在兜里呢。”

我说完这一番话后,李南宇很久都没有动静,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我父亲很忙,很少回家。”他突然开口:“所以,以前的春节我都是和筱——”他停顿了一秒,声音里带着一丝艰难,继续道:“——和我姐一起过的。最开始她做一桌的菜,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后来我就叫她随便弄几个家常菜。有的时候,沈泽淼和茜茜吃完年夜饭会过来找我们。”

“今年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过了?”

“她结婚了,自然就不跟我一起过了。”他平静地说。

“以后会有别人陪你过的。”黑暗中,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轻如蝉翼。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没有应答,他也没有继续说话。

我突然又想起飞机上的那位老太太,半生波澜,也不过寥寥数语。当时当日深刻的痛楚,此时此地莫名的悸动,都将化作青春记忆里轻描淡写的一笔,陪我们走到最后的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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