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门前搭起一个临时的军帐,两军于稍远的外围严密戒严。这就是会谈的场所。
薛退甲、虹线野、云怜花和我率一支十人卫队提前约定的申时一盏茶的工夫抵达,以示尊重;尉迟桥亦于申时准时到达,同行的是尉迟先飞与他的十人卫队。
薛退甲亲自迎接,两人似故友重逢,把臂寒喧,不留半点尴尬地携手步入营帐。我们几个则默默无声地跟在后面。
营帐当中两张虎皮交椅,两名领袖当仁不让地坐上去,我们亦各自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无聊的寒喧继续了一小会儿,尉迟桥话锋一转,一指我向薛退甲:“薛大人,你的识人慧眼尉迟桥佩服得很呢,虹先生名动天下不去说了,这位小兄弟兵法娴熟、骁勇善战,英雄少年,逼得我不服老都不行了。”
薛退甲:“尉迟大人过奖。薛某无德无能,惟有倚仗这几位将军。是上天厚我,将他们送给我罢了。”
尉迟桥盯在我脸上的目光收回,转入正题:“薛大人此次相召,不知有何见教?”
薛退甲:“尉迟大人,我的心思你明白。仗打到这个份上,将士们伤亡数千,再往下不知还会有多少。他们和你我一样,亦是有血有肉有家有小,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不知尉迟大人做何感想?还有无辜的洛阳百姓,他们在战争中命如草芥朝不保夕,无数人添为新鬼,洛阳城已成修罗场矣!今日请大人前来,薛某唯望能以战争之外的方式解决洛阳之争,让兄弟们不再流血,让洛阳的百姓早日重返重建家园。”
尉迟桥动容:“薛大人仁者之心,感天动地。薛大人只管放心遣散军队,尉迟桥可对天盟誓绝不做赶尽杀绝的勾当,不仅确保薛大人不会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大人的亲朋故旧若有愿意为洛阳百姓做事的,尉迟桥一定唯才是用,不会心存既往。”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这个尉迟桥原来亦是个妙人儿,看上去纠纠然一介武夫,竟是反应敏捷,辞锋犀利,三言两语便将薛退甲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经前日一役,他的军队或亡或降或逃亡,所剩已不过三千,且士气的低落足以想见,可看他的样子,倒活似我们是打了败仗向他乞降来也。
薛退甲悠然一笑,不以为然,似早已知道尉迟桥必有此说辞。说:“二人角力,各擅一技;论行军打仗,薛某甘拜下风,全靠几位将军鼎力相助;可论到治国安民,尉迟大人,坦率说不适合你快意恩仇的性格。记得薛某初到洛阳,你我各持军政,相得益彰,毫无芥蒂,大家还共同讨厌着只知道整人滋事贪污敛财的李迎侯。李迎侯奸诈,故意唆使一些民间纠纷到你处告状。大人只看兵书是不看大唐律令的,断案行事全凭一己之喜怒,以至政出多头,军政失和。大人的人品我是敬佩的,薛某的人品大人亦当略知。大人不妨暂且放下意气,平心自问,若薛某拱手而去,大人真能不负洛阳百姓的厚望,为他们带来稳定与繁华吗?姑且不说刑名之事,大人对洛阳真正了解多少,知道洛阳有多少户多少人口,岁入多少,入库几分,知道下面的胥吏有哪些损公肥私的手段,哪些必须管,哪些不宜管,知道县乡长官岁报的虚实等等等等么?这里面有些东西是一学就会,有些可是积年累月的经验,一如行军作战,不将全部心思投入到里面你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战略大家。大人真肯全身心投入国计民生中去么?”
一阵沉默,尉迟桥:“薛大人之言鞭辟入里,当初,你我若能似今日这般坐下来好好聊聊,也不会让李迎侯这厮钻了空子去。大人方才关于施政治国的一番话别说让我潜心去做,听起来头都大了。早半个月能跟大人促膝而谈,洛阳城此刻说不定仍在歌舞升平之中呢。”果然让薛退甲言中。尉迟桥心中清楚自己的处境,军心既散,他除却投靠别的军阀再无战败薛氏的可能,总之洛阳再不可能是他的了,能在谈判桌上得到足够的利益他何苦投靠那些虎狼成性的军阀?薛退甲的人品他心中还有些分数。
薛退甲:“现在谈亦不为晚,大人有能力毁灭洛阳,亦能拯救洛阳,解民于倒悬。何去何从,在大人一念之间。”
这样的奉承尉迟桥受用,亦算中肯,他夺不到洛阳想毁灭洛阳还能做到。
尉迟桥:“刚才说到薛大人的人品,尉迟桥佩服得很,以往的过结说开来亦是一场误会。放在半月前与大人这般畅谈后尉迟桥必定脱袍解甲,从此老死田间。然则今日,我还须先请大人还我一个公道。战场上生死各安天命,谁亦无话可说,战场以外的凶杀大人当何以处置?”
我与云怜花对视一眼。薛退甲依然胸有成竹:“按大唐律,当如何便如何。”
尉迟桥:“好,家亲洪樵隐、犬子尉迟宾被人谋杀,凶手中有两人近在眼前,请大人公断。”
尉迟桥以退为进的手段炉火纯青。我们一方,薛退乙薛退丙虽亦死于刺杀,却是夏倾城的手脚,尉迟桥大可以推个干干净净。
我将心一横,站起来,解下宝剑,两手平端,走到尉迟桥面前:“尉迟大人,若林某一腔热血能换来洛阳的和平,换取数十万将士百姓的性命,林某死得其所。请!”
尉迟桥眼中凶光暴闪,略一迟疑,挺身抽出我的宝剑。我咬紧牙关,闭目束手,一付视死如归的架式。薛退甲随时可以制止尉迟桥挥剑杀人,他不可能坐视我身首异处吧?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接着是尉迟桥的豪笑:“好汉子,尉迟宾死在你手里亦不算有辱先人!”
剑“呛哴”还匣,我颇有两世为人的感慨,定一定心神,睁开双眼:“这条命欠着你的。”转身回座。薛退甲成功在望,尉迟桥已斗志全无,心生退意也。
众人的目光,此刻全落在云怜花的身上。最危险的我已做过,他只需表一个态,两家最要命的过结便可烟消云散。
云怜花好整以暇,目光直视尉迟桥:“尉迟大人,你用嘴巴杀不了我,尽可以拔刀放马,我们到外面倾力一搏,战死了,怜花是技不如人。尉迟大人手上功夫若比不得嘴上功夫,万一血溅沙场亦只好怪自家学艺不精了。”
风云突变,虽素知云怜花不满和谈,我仍没想到以他的智慧竟会做出这样莽撞的事情来。谁也没有想到!
尉迟先飞拍案而起:“少年人,不要太猖狂,老夫就来领教你的手段!”
薛退甲轻拍拍勃然变色的尉迟桥的手,以示安慰,赶紧开口圆场:“二位稍安勿躁。尉迟大人,云先生少年心性,说话得罪处,退甲这里代为陪罪。说到底,洪先生与令郎的死,其咎在我,当偿命的亦该是我。退甲在此想请大人给个面子,暂且借此性命予退甲一用,好为洛阳再尽几年绵薄之力。洪先生与令郎的公道一定要还;大人,你看以退甲这条左臂做首期抵偿可行?”
军帐中顿时鸦雀无声,尉迟桥一脸肃然,盯着薛退甲一言不发。
而我们则紧张地盯着他们两个,尤其是尉迟桥的嘴唇。我感到云怜花已握住了剑柄,一旦尉迟桥点头,相信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阻止,而我则不知该如何做好?
沉默,沉默,就像要沉默至永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恰在此刻传来,迅速向军帐接近。帐外,亲卫的喝止声响起,但显然没能阻止马的前进,兵刃胡乱撞响声中,马在帐外止步,帐帘挑起,一名凛凛武士昂首而入,亲兵们狼狈不堪地尾随追进,将他团团围住,见他入帐后便傲然站下,一时亦不敢在帐中动武,纷纷看着薛退甲与尉迟桥的脸色。
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刀柄剑柄,因为,闯进来的这个武士太过危险。他是:藏刀,或是被大家认定为藏刀的某个强力人物。
他的头发整齐地梳好盘起,扎了一个简单的结,竟颇有些英姿飒爽。他环视一眼帐中,冷冷地说:“我,只有一个人。”
薛退甲与尉迟桥对视一眼,各自挥手,二十名亲卫鱼贯而出。
薛退甲:“阁下既已开口,可否将身份告知?”
他深深的吸进一口气,眼睛似乎在看着我:“你们,已知道,我是,藏刀。”
他果然是藏刀,叶惊尘没有他这般气势。
藏刀:“我不姓藏,姓王,王藏刀。”
薛退甲:“你姓什么不重要,我们只想知道你要干什么?”
藏刀:“我是,大郑国十一世太子,洛阳,本来是我的,我来,收回它。”
大郑国,是几百年前的故事,曾有一个叫王世充的人,据洛阳称王,数年而灭。我才不信藏刀会是他的嫡系后人。野心家总爱编些自欺欺人的借口来聊以自慰。
尉迟桥“嗤”地一笑:“阁下有多少兵马,可供复国之需;不会是空头将军吧?”
藏刀冷冷地:“你不知我,我知你。无所不知。你们不是在谈和?他不是,要自断左臂?”
尉迟桥脸色骤变。我亦大吃一惊。薛退甲自言断臂只在须臾之前,彼时藏刀至少在两三里外,他何以竟能得知?无疑,我们连二十名亲卫当中必有内奸。帐中人与外面无法联络,内奸当在亲卫之中,他们都是双方的子弟兵,最信任的部下。藏刀能在这样的亲信中安排下内奸,其能量可想而知,必有成形的情报系统。他绝不是孤家寡人。前观三年来他挑动的三场战乱,他必于其中浑水摸鱼,积蓄了可观的力量。洛阳难道是他最终的目标?
毫无疑问,藏刀的出现令薛退甲功亏一篑。这亦正是藏刀的目的。他显然不愿看到尉迟桥向薛退甲妥协,终于迫不及待地跳到前台。他的出现瞬间造就出另一种新的平衡。尉迟桥心高气傲,不到万不得已,怎肯轻言放弃。藏刀展示的实力让他大吃一惊后,立即觉察到这一变数给他带来的机会,脸上现出一丝欢色:“藏刀先生深藏不露,是尉迟桥眼拙了。既然藏刀先生对洛阳亦志在必得,大家不妨另约时间,再好好谈谈。日期地点,我悉听二位之便。眼下有些俗务,暂且告辞。”
起身拱手,率人扬长而去。
藏刀向薛退甲:“抱歉,扫了你的清兴,亦留下你的胳膊。要和谈,王某奉陪,时间由你。”
言毕,亦转身离帐。外面一声马嘶,旋即蹄声响起,迅速远去。
薛退甲神情中一丝掩饰不住的沮丧。一声叹息:“他装得真像,担心堤防着他,到底让他骗过。”
虹线野:“洛阳一带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甲兵,藏刀即便有些武装,亦该是些乌合之众,造不出多大形势。”
薛退甲:“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身份都是他亲口说出,才得确认。这样的人真要在我们眼皮底下藏起几千甲兵亦不无可能呢。”
我小声说:“无论藏刀实力如何,他有一项致命的弱点。比李迎侯犹过,藏刀的实力完全悬系于他一人之身,我们若布置妥当,予以雷霆一击,将他格毙,他的势力就会像气泡般破碎,不复存在。”
薛退甲压低声音:“可杀他谈何容易?他的耳目已渗透到我的亲信卫士中,人多必将泄露风声,人少了又有谁能与他争锋?”
我默然,多少有些尴尬。办法是我想出来,自当由我去干。然则藏刀太像叶惊尘,我从心底不愿亲手对付他。何况,对付他我亦无半点把握。
我举棋难定际,沉默多时的云怜花开口,令我解脱:“我,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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