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镜没打过架,甚至小时候跟玩伴互相推搡都没有,因为他向来没什么玩伴。
但他知道受伤是什么感觉,被拳头击中鼻骨,短暂的晕眩和猛烈的,一把推到后脑勺的剧痛,而后酸楚从眼眶漫开。
还有被飞溅的锐器划开皮肤,能看到血珠在眼前飞溅,巨响震得耳膜和太阳穴一起疼,以及昏厥。
他受过伤,所以不再害怕受伤了。
“行了,够了!!”
郁溯坐在一堆倒塌的啤酒空罐上,这是咖啡馆后门外的一条死胡同,堆满了垃圾。郁溯鼻子底下两条鲜红的鼻血,他脸上的其他地方还白白净净的,鼻血并没有影响他的美貌,影响美貌的是他的表情,仓惶怯懦,因为无法掩饰投降意图的懊恼。
田镜停下来,站在原地喘气,他的脸要比郁溯的看起来更像一个该举白旗的人。田镜的一只眼睛肿了,嘴角是破的,他歪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这个动作是无意识的,但做完之后田镜猛然觉得,自己可能看起来很帅。
他并不知道自己肿起来的半边脸当然谈不上帅气。
郁溯看田镜没有再上前,他警惕地爬起来,因为疼痛嘶了口气。
“你满意了?难道你还想让我毁容?”郁溯一边说一边抹了一把鼻血。
田镜把破了皮的拳头举到眼前,一边享受地看着,一边说:“我可一拳都没往你脸上招呼,你自己脸着地有什么办法。”
郁溯无法反驳,但他看着田镜满足的神情,更加不寒而栗,他知道田镜特意避开了他的脸,但不见得他手下留情了,田镜不会打架,但他更不会防卫,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受伤,只是一味攻击。有一瞬间郁溯甚至担心田镜想要杀了自己,那是一种纯粹的,报复性的发泄。田镜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郁溯并不为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后悔,因为任何人都不会预料得到田镜有能力复仇,而把田镜从盛兆良身边踢开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他没有失误,只能说超出预判的田镜是个意外,人生总有意外。
“我们一笔勾销了,我不会再对你出手,以后各走各路,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田镜开始察觉到疼痛,龇牙咧嘴地从口袋里掏手机,但掏出来却发现手机已经坏了,他转身想回咖啡馆。
郁溯看着田镜毫无防备的后脑勺,他知道,外面有田镜叫来的记者,但那些记者只是来盯消息的,并不代表知道田镜在这里做什么,也不代表他们在意田镜的安危。
人生总有意外,是该让意外终止了。
郁溯看向一旁的空酒瓶,他不动声色地拿了一个。
田镜伸手按住咖啡馆后门的门把,那是一扇脏污的玻璃门,但也够了。
他在里头看见了郁溯接近的影子。
太狗血了。
田镜最后的想法是这个。
盛兆良赶到医院,一路上他心脏跳得都快从喉咙里出来了,樊帆说不清楚,只说田镜在医院,是田镜的朋友给她打的电话。
当盛兆良看到田镜坐在医院走廊上,满脸青紫,他又觉得那颗要跳出来的心脏差点儿爆炸在胸腔了。
“怎么回事?”
田镜抬起头,看到盛兆良满面怒容,那种熟悉的被扎了一下的感觉又来了。
“死不了。”田镜面无表情地说。
盛兆良根本没时间计较他的态度:“谁做的?你怎么坐在这里,医生呢?”
盛兆良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碰田镜的脸,看上去太疼了,他不敢碰,又收回手。
田镜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盛兆良是在过问自己的状况。
“郁溯在抢救。”田镜说,然后紧紧盯着盛兆良,不想放过他的一丝情绪。
“郁溯?”盛兆良疑惑地皱起眉。
“我们打了一架,他想偷袭我,我往他脑袋上砸了一个酒瓶。”
盛兆良的神情变得惊讶,而后复杂起来,田镜仔仔细细地盯着,他希望能从盛兆良脸上找出担忧一类的情绪,但是没有,盛兆良一直看着自己,好像研究了一阵,才在旁边坐下来。
盛兆良坐下来才发现容语就坐在田镜的另一边,此时正瞪着自己,盛兆良的火又上来了,他想起容语说自己是田镜男友的事,那团火又梗在胸口,烧得疼。
田镜通知了容语和樊帆,却不会再通知自己了。
田镜抬头看向樊帆和高冰。
“你们怎么来了?”
“打你手机打不通,我就打到你家里了,有人接了电话。”樊帆看了一眼容语,“是你?”樊帆的语气有点儿排斥。
容语嗯了一声,没说话,田镜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田镜:“谢谢你。”
容语看过来,有点高兴的样子。
“你给我打电话,我该谢谢你。”
田镜把盛兆良送到医院后,发现自己也浑身疼,一时心理脆弱,想找个人来,他确实在盛兆良的电话上停了一阵,但最后还是打给了容语。
盛兆良在旁边听这两人说话,憋屈得不行。
樊帆的眼神在盛兆良和容语两个人之间转了转,田镜旁边严丝合缝没有空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多余,不高兴了。
正好护士过来让田镜去交费,高冰早就觉得这氛围起鸡皮疙瘩了,正准备自告奋勇,却被樊帆拦住。
田镜把费用单接过来,他是想自己去,但实在是疼,不想动。
“那个,容语……”
“为什么不叫他去。”容语打断了田镜,“他不是来帮忙的吗?”
盛兆良靠回到椅子上:“我可不是被电话叫来的。”
田镜:“……”
容语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从田镜手里接过缴费单:“那还是我去。”
容语一走,樊帆就把田镜旁边的位子占了,高冰翻了个白眼,无奈地坐到樊帆身边。
盛兆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镜:“了结恩怨。”
盛兆良没说话,他没有想到田镜了结恩怨的方法是找对方打一架,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现状。
盛兆良:“那你也打我一顿。”
田镜:“哈?”
高冰戳了戳樊帆:“我们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樊帆:“我不。”
盛兆良:“了解恩怨,你打我一顿,跟我重新开始。”
田镜:“我还没动手你脑袋就出问题了?”
盛兆良:“……你跟以前真的太不一样了。”
田镜:“那你还想重新开始?”
盛兆良:“我想,做梦都想。”
护士从这气氛怪异,关系琢磨不透的四个人面前走过,多看了几眼。
高冰:“帆帆,我们……”
樊帆:“别说话。”
田镜:“回头再说。”
盛兆良:“你愿意跟我见面了?”
田镜:“不是……”
容语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拿着一堆收据,声音震天:“田镜你不能跟他复合!”
高冰猛地站起来:“我受不了了,我走了。”
樊帆看了看田镜又看了看气得不行的高冰的背影,咬咬牙,还是去追高冰了。
田镜觉得头疼得要爆了,好在这个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田镜扶着墙站起来,有些忐忑地看着医生。
“手术很成功,放心。”
田镜松了口气,刚想坐回去,走廊另一头突然传来喧哗,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的记者们一拥而入,容语连忙把卫衣的帽子戴上,在记者围过来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就被挤到了外围。
田镜和盛兆良被围在了墙边。
“请问接受手术的是郁溯吗?是谁和他发生了冲突?”
“这不是盛兆良吗?盛兆良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那个导演,叫田镜的,请问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你和郁溯发生冲突的吗?”
盛兆良护着田镜,奋力往外突破,一边呵斥:“没看见他受伤了吗?挤什么挤?滚开!”
闪光灯一阵噼里啪啦,田镜心烦到极点,他把盛兆良往外推了一把,接过一支杵到自己脸上的话筒。
“没错,我跟郁溯发生了冲突,完全是私人恩怨,跟其他人无关,你们要写可以,别把不相干的人写进去……郁溯出来了,你们去问他。”田镜把话筒推回去,那堆记者又围到了麻醉还没醒的郁溯身边,趁这空档,田镜抓住盛兆良的手,想往外跑,但跑了几步就不行了。
“你能背我吗?”
“可以。”
盛兆良蹲下来,田镜按着他的背趴上去,然后他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视线比以往高出一截,盛兆良小跑起来,他连忙搂紧盛兆良的脖子。
然后他应道盛兆良笑了。
容语推从旁边病房顺来的轮椅回来,正好看到盛兆良背着田镜进了电梯。
容语的手从轮椅握把上滑下来,他看了看闹哄哄的记者和赶来的医院保安,把兜帽拉紧了些,从没有人用的楼道走了。
盛兆良来的时候是坐高冰的车来的,他们出了急诊楼,发现还有记者,只好往人少的地方绕,绕着绕着就迷路了,找不到医院的出口。
但谁也没说要不找个人问问,或者停下来用手机叫个车,盛兆良就一直背着田镜,沿着一道爬满爬山虎的围墙走,走得很慢。
“以前学校里也有像这样的围墙,还记得吗?”还是盛兆良先开了口。
“嗯,比这个矮,可以翻出去逃课。”
“你翻过?”
“没有,看班里的同学翻过。”
“嗯,你那时候很乖。”
“不是乖,也没人带我,逃课要跟朋友一起才有意思,樊帆她是女生,也翻不了墙,我那个时候又胖,给她搭把手都困难。”
盛兆良沉默了一阵。
“那跟我成为朋友后,为什么不约我?”
“你那个时候逃课都是走正门,哪里用得着翻墙。”
“……哦。”
“你可能是我们学校最酷的一个了。”
盛兆良突然停下来,把田镜放到地上,田镜有点不舍,但没表现出来,他晃了晃胳膊装作无所谓,但立刻扯到伤处,疼得嘶气。
盛兆良上下看了看他:“你现在行吗?”
“什么?”
“我看了下,这墙高度还好,我先托你上去,然后我再翻过去,去那边接你。”
田镜抬头看了看,他知道自己伤得不重,还能用力,便点了点头。
“行。”
然而实际行动要难得多,盛兆良在下面给田镜做脚垫搞得满头大汗,田镜才顺利坐到了墙上,紧接着哨声就响了,不远处传来了保安的呵斥,盛兆良连忙退后助跑,行云流水地翻到了墙头,双手撑了一把,就利落的落到了地上,田镜的病又犯了,就像第一次见盛兆良在球场上运球投篮一样,所有画面都变成了慢镜头,映在他的瞳孔上。
盛兆良绷紧的手臂线条,扬起的衣摆,汗津津的额角,还有落到地上以后,立刻朝自己伸来的手。
盛兆良的眼里只有田镜的倒影。
“来。”
田镜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了,他伸出了手,稍微接力,安全地落到了地上,震动让他浑身上下又是一阵密集的疼痛,但他却觉得爽,觉得轻松。
保安已经到了墙边,大声责问他们是干什么的,盛兆良想放开田镜的手,好蹲下来去背他,但田镜紧紧抓着他,没松开。
盛兆良心跳得很快,他查田镜看过来。
浓烈的夕阳就在田镜身后,他眯起眼睛,正好看到田镜笑了一下。
田镜的脸朝他靠过来。
他得到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