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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卷着黄沙,从远方呜咽着吹来,拂过那具静默如雕石的身躯,撩起王者脸前的几缕散发。

确认达靼王终于咽气,燕重锦也松了口气。

沾玉,我只能送这人到九泉之下见你,至于原不原谅他,就是你的事了。

耳边响起沙子簌簌的流动声,能感觉到身体依然在缓慢地下沉。回头一看,几个亲兵和马已经陷得只剩上半身了,所有人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难道今天注定要死在这里吗?燕重锦咬了咬牙,不甘心地望向东方的天际。

梁焓,如果我回不去了,你会不会难过?

最后一封信已经寄出去了,虽说是已经兑现不了的承诺,但你肯不肯烧一封回信?

我都等四年了。

游思间,一阵大风呼啸着刮过,糊得众人灰头土脸。

忽听一声闷响,燕重锦抬起眼,发现竟是巴勒孟甘的尸体被风吹倒了。

说来也怪,对方明明整个身子都动了,却也并未往下深陷,难道那个沙丘的流沙相对稳固?

燕重锦看到了希望,往沙丘的方向缓慢爬了起来,但没爬几步就差点被沙子埋了。他顿时不敢再胡乱动弹,眯起眼估摸了一阵距离,开始小心翼翼地解腰带。

众亲兵不知道大帅要干嘛,见对方先后解下腰带脱了披风,不禁面露迷茫。

燕重锦把披风撕成长条绑在一起,用腰带系了个套马扣,向巴勒孟甘的尸体甩了过去。

套了两回终于套中目标,他用手拽着绳子,试了试牢靠程度,一点点向沙丘爬了过去。

来到巴勒孟甘身边之后,燕重锦终于知道对方为何不往下陷了。

这里的沙子下应该有块巨大的岩石,刚好挡住了下沉的趋势,最深的地方也就陷到大腿。而且越往海子方向靠近,沙子的粘固性越高,走到水边时,已经和普通沙漠没有区别了。

燕重锦欣喜异常,招呼亲兵们撕披风结绳索,然后用弓箭将绳头射过来,把人一个一个地拽了出来。

人是得救了,马就没救了。

亲兵们的马都因挣扎过度被埋在沙下,只有焓焓比较聪明,乖乖呆在沙子里一动不动,仅露出脖子和脑袋,眨巴着大眼望过来。

“大帅,马太沉了,沙子吸力又大,我们拽不动,而且容易把马腿拉折。”亲兵劝道。

燕重锦也明白对方说的是实话,只好闷着头在海子旁边徘徊。

这片湖面积不小,水质清澈,里面还游动着鱼虾。岸边长满了野草,还有两株低矮的红柳,给这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沙海增添了不少生气。

亲兵们喝够了水,纷纷跳到湖中,试着用衣服抄捕里面的鱼。燕重锦看了一阵,又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红柳树,拿了支佩剑,开始砍树拔草。

他将柳条全部劈下来,编成了两块半丈宽长的席子,将之绑在脚上,试着往流沙里踩了踩......竟然真的没掉下去。但再往前走,流沙渐渐松散,人也开始往下坠了。

燕重锦反复试探了一番,发现越靠近海子的沙地越牢固,越是外围越松散。而焓焓所在的位置,就算他绑上四块席子,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也还是会陷下去。

不行,用这个办法走不出流沙地。

好在他能到达最远的地方已经离马很近了。

燕重锦给焓焓扔了些草,免得对方饿死,然后回了海子旁边,默默思索出去的办法。

“大帅!晚饭有着落了!”亲兵们摸到两条鱼,还抓了几条泥鳅,乐呵呵地向他邀功。

燕重锦点点头:“你们吃吧,我还不饿。明日咱们沿着这片湖走走,看看有没有未被流沙覆盖的地方。”

“是!”亲兵应完,又问道,“大帅,咱们的人应该很快能找来吧?”

“不一定。”燕重锦叹了口气,“看那些达靼兵的样子,似乎对这片沙漠很是惧怕,可能不少地方都有流沙。就算有人搜救,动作也不会多快。与其指望别人,不如先想办法自救。”

自救也有个麻烦。他们是骑马奔进来的,起码跑了几十里地。就算不迷失方向,不陷入其他的流沙地,单靠两条腿走出沙漠也不是容易的事。

看到对方神色有些失落,他笑着鼓励道:“放心吧,老天爷不会让我们死在这里。你看这么大一片海子,就算没人来救也能撑几个月。本帅一定会找到出路,你们多抓些鱼虾,风干好了,咱们路上吃。”

亲兵立即重振精神,挺胸应道:“卑职遵令!”

......

夏初时节,在燕字军和古尔班的联合围剿下,西达靼的残部人马皆已平定,这场长达四年的战争终于结束。塞北大军回师之际,新汗王的国书也送到了东都。达靼正式向大淳称臣,成了淳国位于西域的第一个番邦。

金銮殿里的天子却震怒异常,指着一众将领的鼻子骂道:“什么叫下落不明?什么叫生死不知!主帅都失踪了,你们跟朕谈什么大捷!”

河小山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大气儿都不敢喘,只听副帅唯唯诺诺地解释着。

“陛下恕罪,燕帅进的是流沙大漠,被西达靼人称作死亡沙海。末将一直在搜救,但总有人马陷在流沙里,搜寻进程缓慢艰难。目前金校尉仍带着部队留守沙海,只是至今未能寻到大帅的踪影......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河小山骤然觉察到一股可怕的杀气从龙椅上方蔓延下来,冻得大殿里的臣子瑟瑟不安。

他忽然福至心灵,拱手请旨道:“启禀皇上,大军已经回营,末将暂无战务,愿去达靼继续参与搜救。”

梁焓面色稍霁,凉凉问道:“你一个人去?”

其他副将哪个还不明白,当即纷纷表态,表示愿意同往西达靼搜寻燕重锦。

“很好,也不枉他一手将你们带出来。”梁焓沉声道,“此战艰难,得胜不易,朕心甚慰,绝不会亏待诸位爱卿。但一切论功行赏,都要等主帅回来再议。”

“陛下......”有人结结巴巴地问道,“如果...如果一直未能寻到大帅......”

“那你们也不用回来了。”梁焓站起身,“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退朝。”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平平安安地跪在我面前,只有他没回来?!

梁焓知道战场之上变幻无常,瞬息莫测,燕重锦的失踪与这些将领并无干系。他也明白自己这种无端迁怒是不智之举,可就是忍不住想发火。如果不是河小山主动请旨,他今天很可能杀几个功臣泄愤,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戾气。

“万岁爷......”夏荣小心翼翼地上了盏凉茶,低声劝道,“燕帅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说不定过几日就能传来好消息,您可别急坏了龙体。”

梁焓微微一愣,笃定地颔首道:“那人当然不会有事。”

他喝完茶,心浮气躁地翻了两眼折子,忽然脸色一变,猛地将之掷到地上!

“楼连海就这么急着把闺女嫁过来?!还敢拿战果和朕讨价还价?他楼家这次在战场出了多少力?”

我的祖宗,怎么又气了?

夏荣连忙把折子拾起来,重新放回桌上,劝慰道:“万岁何必跟自家人置气?楼五小姐今年也老大不小了,您是男人无所谓,可姑娘家家的,这么久嫁不出去,难免有人说闲话。老奴猜着,国舅爷也是急得没招儿了,才会跟您......”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个内侍话太多,他慌忙闭上嘴跪了下去。

梁焓睨他一眼,倒出乎意料地没发火,只摆手让这老奴才退了下去。

楼馥云如今应该也十九了,在这个时代的确算老姑娘了。先前还能以战事的借口拖延,如今仗已经打完了,楼家自然会要求自己履行四年前的承诺。

可他现在哪有心情娶媳妇?

梁焓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自御案后站起身,行到内室。

他从床匣里翻出厚厚一叠信,躺在榻上,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

燕重锦的密信早被翻得起了毛边,有的段落甚至能背出来,可他从没回过一封。即便是公文上的批复,也一向从简。

发配边疆,冷落四年,这剂药是不是太猛了?

梁焓忽然有些后悔。

如果自己不给对方那么严苛的御令,或者稍微给个回应,那人也许不会拼了命地去追一个穷寇,也不会失踪在沙漠里。

“都是我的错......”他合上了酸涩的眼。

燕重锦是有责在先,可制衡的方法那么多,当初为何非要把人放到前线?难道自己忘了战场是比朝堂更凶险的存在吗?!

亏他大言不惭地想要保护对方,结果却是那个人带着兵保护了大淳,保护了躲在皇城里的自己。他有什么资格再说为了燕重锦好?这自以为是的好,还不是害得对方身陷异域、生死不明?

梁焓重重叹了口气,再度睁开眼,翻到了从达靼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铁笔银钩的字迹,却隐隐透出一丝羞怯的喜意。

燕重锦说达靼境内大势已定,只差歼灭旧王残部,很快就可班师回朝,红衣面君。

视线突然模糊。

燕重锦一直期盼早日归来,原来是惦记着曾经的入宫之约。明明是凯旋归来的主帅,是护国开疆的功臣,他完全可以和自己要更高的权位,可以替燕家讨更多的好处。

可那人只想嫁给他,只想以后妃的身份相伴,只想解甲入宫、红衣面君......

湿漉漉的东西滑过脸颊,梁焓胡乱抹了把眼角,吸着鼻子自言自语。

“燕重锦,一定要活着回来,否则你他娘的就是欺君!”

......

燕重锦非常惆怅。

他沿着海子试探了一圈,发现这周围竟都是流沙,根本没有出路。

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到救兵的影子。亲兵们的情绪越来越焦躁,一个小口角也能引得这群小子大打出手。

“大帅!嵇正志又到处乱尿!”有人跑来打小报告。

燕重锦心烦地道:“是不是觉得本帅没军棍就治不了你们?尿个尿也算事儿?!”

“可他尿到了马草上。”

“什么?!”欺到他爱马头上了,这小子胆儿多肥啊?!

“喜欢随地乱撒是吧?”燕重锦将嵇正志的头盔摘下来,扔到他面前,“给我尿这里头,不尿满不许喝水吃饭!”

嵇正志差点哭出来,他不喝水哪尿得出来?

“大帅......”

“别求我,赶紧憋尿吧。”燕重锦拍拍他的肩,“本帅看好你。”

嵇正志这回真的哭了。

别人都是嘴欠手欠,就他是小**欠,结果居然这么惨!那匹马果然是大帅的宝贝疙瘩,不可骑也不可欺......

亲兵里也有和嵇正志关系好的,趁燕重锦不注意,给他舀了一盔水,企图蒙混过关。

燕重锦不瞎也不傻,会分不出水和尿?当下气得让这俩去流沙里挖渠,美其名曰要替爱马引点活水,洗洗澡。

流沙里刨渠,还是用手,相当于扒开一片又埋一片,等于前挖后填白做工。

嵇正志费了半天力,累得狗一样也没挖出个所以然,愤愤一踢头盔:“大帅耍我们。”

头盔一歪,里面的水瞬间倾洒出去,在流沙里洇出一条凹陷的湿痕。

嵇正志灵机一动。

他用头盔舀了水,反复浇在同一片流沙上,发现沙子竟然渐渐凝固了,变得和正常沙漠一样,很轻易就能挖出一道沟。

燕重锦看后颇为吃惊,终于明白为何越靠近海子流沙的粘性越高了......这是沙中水分多寡的缘故。

他们轮番将水倒在流沙上,竟铺出一条可以走动的路。

然而也只能走到焓焓身边了。再往外浇水,后路的沙子又会变得干燥,再次恢复流动。

不过燕重锦还是非常高兴,经过反复地浇水和挖沙,他们终于把马救了出来。

“我真的看好你。”他再次拍了拍嵇正志的肩膀。

某人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大帅,求轻、轻拍......”

燕重锦笑了笑,仰首望天:“接下来,我们能不能出去,就要靠老天爷了。”

“老天爷?”

燕重锦点点头:“等雨季来了,只要有一场暴雨把这些流沙浇透,我们就能走出这片沙海!”

......

得知燕重锦生死不明的消息,燕家上下一片惶然。燕濯云当场晕倒,燕不离自然还是出手抢救爹,燕老太太也摇摇欲坠,唯独池月还算镇定。

“我去一趟塞外,找找儿子。”

燕不离担忧地道:“先不说儿子,你找得到路吗?”

池月:“......”

燕不离:“那里是外域,武林盟的手没那么长。皇上已经遣了不少人马过去找,朝廷的消息一定是最快的,我们不如就在东都等,免得错过了。”

“哼,他还有脸派人找?”池月冷哼道,“重锦不就是他派去戍边的么?一去四年,现在还失踪了,我看那棵豆芽根本是有意为之!”

“你莫胡说八道,为国征战是武将天职,何况还是粑粑自己请战的,怪罪皇上有什么意义?”燕不离叹了口气,“听闻圣上近来脾气很大,三天两日地摘人脑袋,你当是什么缘故?”

“呵,自己失了意,就把气儿撒在臣子身上,重锦跟着他能有好日子?”

燕不离知道池月一向对梁焓心怀芥蒂,如今儿子又在战场失踪,怨气只会更深。

他站起来道:“这样吧,我去寻粑粑。”

燕不离带人出城的时候,梁焓的谕旨也出了城。

他终究还是答应了和楼家的亲事,却将婚期定在了遥远的九月底。

燕重锦再坚韧也不是仙人掌,失踪在沙漠里的人,谁能拖过半年?如果一直寻不到对方,他只能当那个人不在了。

而半年也是东都所能拖延的极限。

阳门关在战中遭受了不少损失,但仍剩三十万兵力,且有一半都是人强马壮的骑兵。楼连海已经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梁焓不能让对方等到撕破脸的一天。大淳远征东瀛,又和鞑子连续作战四年,早被掏空了底子,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了。

所有人都在翘首期盼。

有人盼着出嫁,有人盼着回家。

还有更多人在死亡之海里日以继夜地搜救,在绝望中寻找生机。

燕重锦的倒霉之处,就在于被困在那块褐色巨岩背后。不绕过山岩,谁也看不到他们和海子。

然而那块山岩正是流沙险地的标识,凡是进入该地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而且连尸首都找不到。所以带路的达靼人都避开了那片流沙,以至于搜救的士兵和落难者生生错过。

一直等到七月,关外也没传来任何好消息。

凝望着寝阁里那尊身着红衣的雕塑,梁焓失神地笑了笑。

“燕重锦,你真的死了么?”他伸出手,轻轻拂过雕塑的脸,红了眼眶,“记得奈何桥上等三年,待朕除了内患,扶起睿儿,再去找你。”

七月底,东都迎来一场倾盆大雨,宫中的御旨下发到燕府。

燕重锦被追封为安国公,赐谥忠毅。

燕濯云和夫人当场哀声恸哭,池月却抗旨不接,冷声斥向传旨的太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儿子兴许还活着,你们就这么急着给他设灵堂不成?!”

被老魔头打了脸,梁焓也没说什么,只默默将圣旨收了回来。

既然燕家愿意当燕重锦还活着,那就活着吧,留个等下去的念想也好。也许有一天,那人说不定真能回来呢?

到时候,他必会狠狠地罚对方...上缴所有子弹。

朝廷开始按军功给武将们进官加爵,给士兵们一一犒赏。燕重锦依然被封为安国公,也是淳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一等公爵。

即便如此,也无法挽救燕府惨淡哀凄的气氛。

燕濯云实在经受不住孙子离去的打击,颓然病倒。燕老太太也终日以泪洗面,就连池月都渐渐动摇,开始着手给儿子准备后事了。

相比东都的潮湿多雨,沙海的整个雨季,竟然滴雨未落。

燕重锦总觉得老天是和自己对着干,一点活路都不给。这说话就要入冬了,到时候一下雪,他们饿不死也得冻死。

至于其他亲兵,经历了整整四个月的等待,早已放弃求生。最初的时候,哪怕刮来一阵风,或者天上飘过一朵云,都能让他们激动万分。然而现在,即便头顶已经传来滚滚雷声,他们也会认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燕重锦忽然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快起来。”他踹了踹一群睡得浑浑噩噩的亲兵,“沙暴要来了。”

沙漠里的沙暴往往是龙卷风所致,一旦来袭便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猛烈的大沙暴甚至能将房屋牲畜全部掩埋,是大漠中人最惧怕的天灾。

“快!赶紧进水里!把头埋水里去!”燕重锦看着已经逼近的沙尘,催促道。

一群人连忙牵着马,拖着铠甲和兵器,匆匆忙忙跳进了海子。

走在前面的骆驼忽然不安起来,带路的达靼人也露出了惊慌的表情,叽里瓦拉地给淳兵们打手势。

燕不离愕然地问向金眼雕:“他说什么?”

“他说大沙暴要来了,咱们得赶紧找地方躲避!”

大漠之中,很难找到遮风避沙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冒险靠近那块褐色山岩,借助山体躲避风暴。

狂风卷着沙尘,由远及近,呼啸而过。大片砂砾打在脸上,是蜂蜇的疼痛。即便用布掩住口鼻,也感到胸腹压抑、呼吸困难。

不仅如此,风暴还会卷起掩埋在沙中的重物,然后再在高空将之抛下,比如石块、人畜骨头、马鞍子、破衣烂靴、枪......

慢着...枪?!

作者有话要说:燕不离惊愕地望着从天而降的手|枪,一眼就认出是燕重锦佩在腰间的东西,忍不住站了起来,大声喊道:“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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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透:燕重锦回去时刚好撞上梁焓二婚,他再次毁了对方的洞房花烛夜。

那夜具体发生了什么,请看下一章,走进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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