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父从赵国回来的时候,以是夏日炎炎。
“你挨着我坐这样近,不怕热的慌”
“玉儿身上有股幽幽的香气让人清爽,正是因这天太热,所以更要靠近些才好安神”
我笑着夹了点青菜放入他的面前:“多吃点菜”
“你也多吃点,方才抱你回府,觉着似乎是又清减了”
“哪有,来,尝尝这个,知道你今日回来,特意做的莲藕汤,清火”
“恩”他依言尝了口,不断夸奖:“玉儿手艺见长,真是好喝”说着多吃了几口:“对了,梅姑给我们不少赵国特有的马奶酒,梅姑还在里面添了些果醪,风味非常不一般,我们启出来尝尝如何”说罢挥了挥衣袖,命人取来
“蒽!的确好喝”我尝了口,觉得不错,遂又多喝了两口
“这可是当年赵武灵王学习戎狄‘胡服骑射’时的额外收获!”
“赵武灵王注重实用、勇于改革,心有宏图,腹有伟略,是个侵略型君主。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血腥好战,才致使结局如此潦倒……哎,这样想来……我的祖辈们,竟各个如此”
小师父握住我的手:“楚王过世那么久了,你就试着放下吧”我点点头,饮下一杯,小师父一把夺下:“你慢点喝,这酒虽甜,却是烈得狠”
“洽儿和阿苍他们想来也还没用晚饭,不如也叫他俩来尝尝鲜”
“你这是存心买醉么?!”他说着轻笑一声:“明日我会叫人送两坛过去。只是今晚,只能我陪你”
……
天气一直高温不下,小师父虽回来有几日了,却一直不曾歇息,又在执笔赵国所见所闻和新政国法
这日也是,天气闷热,我熬了些梅汤送到书房,小师父倒还衣衫整齐,镇定自若的埋在书简里:“你不热么,都不知自己摇扇纳凉”
“你来了”他起身,拉过我的手:“静下心来,倒也还好,既然来了,也看看甘罗这篇高论吧”
我将梅子汤放到他手中,拿起竹简:“这个甘罗,一向留心辩论,如何现在也做起了经济学问!嗳?这字?……”我记起当年与甘罗在书房相遇,相谈,说的便是这种娟秀如闺阁,却又行云流水洒脱自在的写字人:“原来那些都是甘罗写的!我倒一直没在意。怪不得你总说他与你意见相左,却是个有想法的”
“甘罗辩论亦有长进,不过如今更重实事”
我点着头:“不错”随后抽出底下的卷书,刚一打开,别的先不说,光这字,便是了不得的,墨色在此人手里那真的叫一个随心所欲而又恰到好处:“这是谁写的!?这样好的字,还真不多见”
“你不提,我倒还忘了与你说,梅姑与将军此次托付我们一位将军友人的将门之孤,说是他呆在赵国不安全,就让我们带回来好生调教,我记得我们回来那日,他就站在我身后”
“那日只顾着你了,倒还真没注意别的”
他满意的儒雅而笑:“这倒没什么,等哪日我叫他来见你问礼”
“即是梅姑与将军相托之人,我们定要好生护着,不知他叫什么?”
“此人名叫赵全,是赵括的弟弟!”
我一惊:“赵括?可是纸上谈兵致使赵国长平之战一败到底的那个赵括?”
“你怎的也和市井评说的那些人一样,对赵括如此心怀偏见?”
“事实如此么”
“你当深知,造成这一切的不是赵括,而是赵王!若不是他急功近利、先己忧而后天下忧,听信奸人挑唆,疑人忠心,临阵换将,事情也不会如此”我陷入沉默,小师父哀叹一声:“古来将相皆是如此啊……说起这个赵括,也的确是个军事奇才,只是生不逢时、又明珠暗投……”
我一时无话,实在分不清他是在感叹别人,还是感叹自己……
……
事后不几日,小师父果然叫赵全来问安,我见那人眉清目秀,结实健壮,只是话语不多,便也就问了些家常,算是见过礼,此事也就这样过去。大概是天气太热的原因,小师父入宫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许多,但我见他倒是神情依旧,饭食不减,便也放心了许多。
“家主,去秦国的人来信了”勇子急匆匆进门,将信递上
“你说与我听就好”我继续和着面团
“如家主所料,李斯在秦苦心经营多年,不肯轻易离去”
“李斯是个人物,想必他也看清了当前各国局势,十年寒窗、十年侍秦,怎肯半途而废。否则他的荣华富贵又何处兑换!?”
“听闻李斯在楚为官时,曾观厕鼠与仓鼠生存之道而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此言足见其追名逐利之心!”
“呦!不错呦,勇子也长进了了不少!看来,近来是用功了”我侧头审视着眼前八尺大汉,不由会心而笑
他不好意的挠挠头:“得家主提拔侍奉家主左右,属下一刻不敢放松”
“恩”我点头:“闲来多去请教阿苍,他会让你进步神速”
“喏!家主,李斯此事,接下去要如何做”
如何做?我心中也不敢确定!李斯会辅助秦王统一四方,那可是黑纸白字的历史事实!如今若硬要改变,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刍儿已经说动赵王给与李斯上卿之位、依他个性,必然会有所动容,所以,务必要在这个时候说动李斯!最迟,也必须在吕不韦倒台之前!”
“李斯依附吕不韦、此事众所周知,若吕不韦倒台之后,在行劝说,不是会事半功倍?”
“李斯才智不在吕不韦之下,又如何愿意永远屈居人下!只不过碍于吕氏一手遮天、无计可施而已。若是吕氏倒台!李斯之势,必会如雨后春笋!势不可挡”
“属下明白了”
我思措良久:“还有!若是这一切都失败了!就去巫府告诉巫少、让他帮忙周旋,此事无论如何、不计后果!务必要成!”
“喏”
“奥!对了,此事你吩咐下去就行,你家那位快生了,你就别走远了,也好及时照应着”
“谢家主体恤”
“这说到底,还是你福气好,转眼第三个孩子了吧?”
“是”他憨笑着摸摸后脑勺,后有想起了什么,竟也劝道:“……家主心慈,上天总会眷顾,日后必然会有的”
“但愿吧”我点点头:“嗳,你还没吃过我烙的饼吧?!”
“还真不曾”
“晚上让你家那位来拿些”
“家里还有前日带回去的,孩子们都吃不完”
“小师父最爱吃我做的饼,这说明我做的可与别家的不同,吃不到可别后悔”
勇子嘿嘿笑了两声:“那……我让她来与家主一起做”
“这可使不得”
“有何不可,她是粗人,又生养过的,不计较这些”
“那好,我也许久不曾见她了,过来与我说说话也好,只是她若不想,你也别强求”
“怎会,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去吧”
“喏”
勇子刚出去,阿苍随之走进来:“师姐”
“苍儿来了,把水递给我”
“奥”他依言递来水
“洽儿身体怎么样了,我命人拿过去的渗汤她可用了”
“就要好了,前几天就挣扎着要来侍候师姐,被我强按下的”
“做的好!就她那虚弱劲,还不得我侍候她,嗳,我打算过了这个夏,就给你们俩主事,让你们合到一处可好?”
“真的?师姐?你真的同意将洽儿许给我?”他一下子冲到我面前,惊喜的都快跳起来
“我像那种棒打鸳鸯的人么?再说,若是没有这心,当年我干嘛将洽儿赶回苍山、难道只为照顾你衣食?”
“是是是!师姐最好了,都听师姐的”
“你来有什么事?”
“奥,差点高兴忘了,是俏莲的事,都查过了,她说的都是实情”
“那日她说的恳切,我想也是实情”
“说来可怜,她娘的尸骨还暴在院外,风吹日晒了几年,已经干臭的没剩什么了”
“乱世浮生!人间悲剧数不胜数,这丫头也是个苦命人,带她回去葬了家人吧!顺便让府里的绣娘给她做几件衣服,老是穿着别人剩下的也不像话”
阿苍沉默良久才想起还与我说着话,赶忙称了一声“喏”
“怎么,想你娘了?”
“生我养我之人,如何不想,每每记起母亲,我便有说不清的恨,恨这不平世道加注于她的一切”
“恨从来不伟大,如你母亲一般,对我这过路之人都心怀爱意才会有力量努力改变这个世界!让世界成自己你心中的模样。你的母亲是先驱,你当为后来人”
他一愣!瞬间目光溢出色彩,仿佛在一瞬间成活。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可以么?”
“世人有言,百转千回,不屈不挠,又有事在人为,水滴石穿!”
“阿苍会努力的”
我停下手上的活计,认真的看着他:“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阿苍,这天下的母亲和孩子就系在你今日誓言了”
“阿苍今日受教!他日,定然不负苍生”
……
《韩青》
总算熬过了整个夏日,这几日刚见清凉,洽儿便回到我身边,日日有这样一个人陪着,我心里舒坦了不少:“洽儿,你瞧,阿苍这个教书先生做的还真是有模有样”
洽儿含笑望过去,转而扶着我加快脚步:“快走,我不能见他”
“这是为何”
“成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洽儿低下头,羞红了脸
“这是谁给你说的老规矩,我和小师父成亲之前还不是天天见,也没怎么着呢!这在一块的时候就要好好珍惜,千万不要让拘束着自己的心”
“那…我们过去瞧瞧”
“你这丫头,竟变的这样快!”
“家主”
“好了,不羞你了,我也过去看看俏莲他们学成个什么样子”
边说边走,到了眼前,话也说完了,阿苍和读书的孩子们见了我,都施了礼,我点头,环视一周,共有十几个孩子,俏莲一身墨青色衣服,坐在后面。我朝俏莲望过去,问道:“可还习惯”
“奴婢多谢夫人,奴婢已经能认不少字了”
“很好”我点点头:“当年,我与公子在苍山求学的时候,公子也是坐在你现在这种位置,不过依旧学的很好,我相信你也会的”
“俏莲一定不负夫人期望”
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是下等布料,想来,不是有人眼睛热了,故意刁难,便是身边有人为我出气,使了绊子。我遂当着一众人的面提点了句:“我看你花一样的年纪,还是着鲜艳的衣服好看,这墨青色太老气、不适合你的美貌,改日让府里的绣娘再为你做两件新衣吧”
“多谢夫人,夫人待奴好,奴婢不敢忘怀”
“没要你记着,不愧对自己、不愧对他人也就行了”我转回头问阿苍:“府里的孩子们都在这里了?”
“勇子家生了三儿,老大回家侍奉母亲,这两日没来,余下的都在”
我点头:“不光是他们,若是有府里的人闲下来,过来请教,你也要慢慢讲解才好啊”
“师姐放心”
“恩”
我转身望了望洽儿:“你俩没要说的话,我们可就走了”
阿苍看看洽儿,恋恋不舍的拱手:“午后余热未散,师姐早些回去吧”
“那好”我们逛了一圈,也觉得脚累,便顺着原路正往回走着,远远看见身边的侍从跑来:“家主,毕之来了”
“来了就来了,小师父不是在书房么?”
“您和公子他都要见”
我猜不透是什么事,但也明白,这个甘罗肯定是有话要说的:“那我们快走吧”
我刚踏进殿内,便觉察出气氛极为压抑“怎么了这是!?”
甘罗和小师父一同站起身,三人相对:“如公主所言吕不韦被罢相了”
我看向小师父,他对我点了点头,我这才深吸一口气,反应过来:“这么快?!”
“盛及而衰!我也一直认为吕不韦迟早会被罢相,只是不想秦王雷厉风行至此!以两年为期的赌注,公主赢了!甘罗心服口服!”
“我还当什么事呢!原来就为这个!好了!如约而行,以后不再提过去之事就是了”
“甘罗从前过于自负,遇上公子公主之后,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公主之前救命之恩,甘罗还未相谢”甘罗说完,展衣伏地而拜
“你这是干什么”我上前拉住他,他却不肯起身
“甘罗惭愧,与公子公主日夜相处,才知何为心慈、何为神人!此拜是为请罪,请公子公主原谅甘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再拜:“此拜多谢公子公主设想周全,不仅为甘罗准备户籍姓氏!还帮母亲全身而退。使我母子二人不受离别之痛,公子公主所行仁义之举救命之恩,毕之此生无以为报”
我与小师父面面相视,合力将他扶起:“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去年你舍命护我之情,琅玉不敢相忘,既然你我性命都愿彼此相托,如今又何必如此见外”
“公子、公主”他扶住我们二人手臂:“甘罗这一生荣华富贵品尝过、位及人臣荣耀过、阶下之囚忍受过、意气风发曾有过、心中所愿实现过…也算看遍繁华锦绣、人间极贵了…此外厉经朝堂污水、深知人情凉薄、如今甘罗以死,剩下的日子我想带着这具旧的躯体和新的名字重新生活,远离朝堂纷争、远离勾心斗角、远离猜测周旋……总之远离那些你死我活,过从未有过的生活,去真正体验一次贫苦的人活法!去感受人间真正的朴实无华!去修学自己真正想要修学的智慧学问!全算一次自我的脱胎换骨!”
“毕之通透过人、天赋异禀。能有此开悟,可见性情本就洒脱…若能随性品读开悟世间另一种智慧学问,亦让韩非无限向往”
“既然你心意以决,那我也不必强留你,小师父在家乡还有几间房子,若是你不嫌弃,便和老夫人搬进去先住着!”他想要说什么,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被我强行压下:“就算是打算浪迹天涯,也总要有个落脚之地,再说,等我们年老了,辞官回乡,再与你们同住之时,会更为热闹!”
毕之拱手:“毕之无以相报”
“士为知己者死!又有什么报不报的”
“打算何时动身?!”小师父细问
“天气转凉了,就近几日吧”
“嗳!再过几日便是洽儿与阿苍的好日子,我们还想请老夫人坐上堂呢,不如就等他们成亲之后吧!也好减些离愁的落寞感”
“如此也好”
……
一切按照打算,八月底,我们单独辟出一个院落,留给洽儿阿苍这对新人。热闹过后,甘罗便带老夫人往乡下而去。临别各有不舍,多次互道珍重!
我望着不停挥手道别的甘罗,不由记从起年少时初次遇他的情景,那时,他意气风发,誓为平息刀戈此,而今日,潮湿的风依旧吹翻他的衣角,他去为寻找真正的自己而离去……自此,世间真的再也没有甘罗这个人……有的只是一位叫做韩青、字毕之的归隐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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